美女与野兽 王缉思 　　在最近一次旨在了解中国民众对美国的看法的民意调查中，调查的对象--社会各界人 士，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提到美国，你首先会想到哪个词？" 34%的人回答"现代化" 、"富裕" 或 "高科技" ；11.6%的人回答"民主" 或"自由" ；29%的人则回答"傲慢" 、 "霸道" 、"盛气凌人" 或"世界警察"。 　　所有这些回答的总和，真实地反映了中国人对美国爱恨交加的矛盾心态。从中文字面上 讲，"美国"一词是"美好的国家"之意。当许多中国人把审视美国的视角放在它的本土时， 他们眼中的美国的确是美好的：一个日新月异、治理有方的国度。然而，一旦他们把目光转 向国际舞台上的美国，看到的是那个表现恶劣、令人反感的山姆大叔。至于美国对中国的态 度如何，被调查者的回答同样显得喜忧参半。60%的人认为，美国支持中国目前的改革开放； 同样有60%的人认为，美国在阻挠中国发展成为世界强国。在他们看来，美国只会接纳一个 "美国式"的中国，而不会容忍中国走自己的路。 　　去年9*11之后，许多中国人对恐怖主义分子制造的这一人间惨剧感到悲伤和愤怒。还 有许多人则认为，美国人在世界上到处趾高气扬，狂轰滥炸，激起了那么多仇恨，应该痛定 思痛，好好检讨一番，否则早晚还要自食其果。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只见美国报复塔利班， 不见美国在任何方面有所收敛。难道美国人真的要一意孤行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今天的中国是个利益多元化的社会，中国人对于美国的看法形形色色，当然也就不足为 怪了。中美之间共同利益与冲突的共存，也导致了中国人对中美关系时时感到惶惑。但是， 不管是社会大众还是政界精英，都对美国自身建设的成就与对外的专横跋扈之间的强烈反差， 感到惊诧和费解。 　　一位国内大报的总编辑在北京召开的一次讨论会上说了这样一番话："单就内政而论，美 国是个相当不错的国家。它繁荣、富裕、先进，生活环境舒适而富于人文气息。美国人的确 成功地管理了自己的国家。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喜欢它插手国际事务呢？为什么我们不爽快 地取其之长、为我所用呢？因为它太傲慢、太专横了，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说实话，这位编辑对美国国内状况的评论，不是在政治上完全站得住脚的。自从新中国 成立以来，教科书一直把美国定义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资本主义国家。在那里，资产阶级剥削 工人阶级，种族关系紧张，是穷人和黑人的地狱。然而近年来，随着不计其数的中国人涌入 美国考察旅游，亲身感受真实的美国；更多的中国人借助出版物、电影、电视和因特网获取 有关美国的信息，那顶长期扣在美国头上的教条式的高帽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了。美国究竟 是何面目？美女？野兽？还是《镜花缘》里的两面怪物？ 中国人看美国，毕竟是雾里看花。他们为2000年美国总统大选令人费解的结果而争论， 探讨它究竟是假民主下肮脏的政治游戏的产物，还是基于法律条文和自治体制的公平竞争的 结果。中国年轻人艳羡比尔*盖茨、玛利亚*凯莉、哈里森*福特和迈克尔*乔丹，严肃的 观察家则把矛头直指"美国病"--校园枪击、吸毒成瘾、警察暴力、贫富悬殊……美国 似乎无药可医了。 　　如果说，在中国人眼中美国的治国之道尚有可圈可点之处，那么，它在国际事务中扮演 的角色就有些面目可憎了。中国人不能接受美国的自我标榜，即美国在全球的行动完全出于 道义。他们一眼就能识破美国的不良动机，相信美国的外交政策同别国的一样，惟一的驱动 力就是谋取私利。尼克松总统1972年访华时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来中国是为了美国的利益。 同样，乔治*布什总统1991年发动海湾战争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美国在中东的石油供应线， 而不是像他夸口的那样，是为了建立所谓的"世界新秩序"。美国一口一个"人道主义"，却 很少向卢旺达等饱受战乱之苦的国家伸出援手，因为在那里，美国捞不到多少油水。 尤其让中国人难以接受的，是美国人大言不惭的"天命说"，什么"美国人是上帝选派的 使者，肩负着拯救世界、维护民主与自由的重任。" 简直不可理喻。在为数众多的不信神的 中国人眼里，美国好管闲事的"善心"，掩饰着它追逐财富和权力的野心。1999年美国和北 约对科索沃的军事行动就是一个明证。中国民众普遍认为，这场战争是美国导演的一个阴谋。 在保护人权的幌子下，美国的醉翁之意是占领科索沃，孤立俄罗斯，削弱欧盟，警告中国， 保住自己的霸主地位。 　　一部分了解外部世界的中国人对美国持规劝的态度。他们用儒家思想为美国把脉，认为 它的主要病症是涵养不高，狂妄自大。做人应当"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立国安邦与此同理，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他们尤其反感美国国会里的一些人，这些 人对国际问题一窍不通，却成天惦着制裁别人。 绝大多数中国学者对美国提出的"美国应在国际舞台上扮演领导者"一说不以为然-- 不仅因为这个提法有自吹自擂之嫌，而且因为在汉语里，"领导"一词意味着下级服从于上级 的等级关系。他们觉得，美国应该少管闲事，在开口教训别人之前，先念好自家的那本经。 美国书籍和好莱坞电影为中国人打开了一扇了解美国的窗户，为他们生动地勾画出了美 国的形象--不管这个形象比实际的好，还是比实际的糟。好莱坞大片把美国社会的阴暗面 和闪光点同样呈现给了中国的观众。但是，在涉及国际背景或假想的星球大战的情节里，美 国人的群像无一例外的都是英雄或者救世主。其他国家的人要么是美国的追随者，即"正面 角色"，要么是与美国为敌的恶魔，必须一网打尽。美国的媒体判断事物的标准如出一辙：美 国公民的性命一定比别人的金贵；美国人的利益高于一切；美国有完善的价值体系，其他国 家只有偏狭的意识形态；美国人爱国是"爱国主义"，别人爱国则是"民族主义"。 美国拥有世界上最精良的武器，可即使国际上大体相安无事，美国的军费也直线上升。 美国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研制的导弹防御系统不会威胁世界和平，对此，中国的评论家们 不敢苟同。他们担心，有了这付盾牌作保护，华盛顿的决策者们会更加有恃无恐，萌生攻击 潜在的对手并摧毁其防御能力的歹心。 以中国人之见，只有东西方国家携起手来，通过联合国等国际组织进行多边磋商，共同 担负起解决全球和地区问题的责任，这个世界才会更安全、更公道。不幸的是，世界的发展 越来越不平衡了，因为国际公约和机构总是在替美国说话。 经济的全球化当然让中国受益不小。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对可口可乐、麦当劳、摩托罗拉、 微软、迪斯尼等公司在中国的出现张开了欢迎的双臂，一些人还在外企的生产线上挣到了不 菲的薪水。但是还有许多中国人，特别是与外资企业展开激烈竞争的国企职工，却可能因此 丢掉饭碗。因为美国人来中国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扶贫、行善，没有几个中国人会对美 国资本的大举入侵心存感激。 对中国人来说，美国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他们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和最大的外部威胁。美国 人如何治国或搞全球外交似乎与他们干系不大。他们最在乎的，是美国怎样看待中国的发展 和强大。 　　对此，中国有一种看法，认为美国的战略是西化、分化、弱化中国，而另一种看法认为， 美国出于战略目的而压制中国。就像一名国际关系专业的学生所说的那样："美国人对中国的 所作所为真叫我迷惑不解。他们说不喜欢中国政府，但是对中国人民很友好。从政治上看， 这倒不难理解。但是，他们过去阻挠北京申办奥运会，威胁要中断两国间的正当贸易关系， 对中国遭受的毁灭性洪灾却漠不关心。他们一边向台湾出售先进武器，给‘台独’势力打气 撑腰，一边竭力劝阻中国向美国不喜欢的国家出售武器。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是只想搞垮中 国政府，还是想伤害整个中华民族？" 台湾问题印证了中国人的疑虑，即美国在推行对中国"分而治之"的战略。这勾起了中 国人对鸦片战争后100多年屈辱历史的回忆。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杜鲁门政府向台湾海峡 派遣了第七舰队。按中国人的解释，这一行动和美国以后对台湾的支持，造成了台湾与大陆 长达50余年的分离。 维持这种分离对美国是有利的：首先，领土的分割和主权的受损会牵制中国实现其大国 梦；其次，向台湾出售军火给美国的军工业带来了暴利；再次，持续紧张的两岸关系，为美 国在亚太地区部署军队、制定导弹防御计划提供了借口；最后，通过支持台湾的"民主化"， 华盛顿可以向北京施压，迫使其变革政治体制。尽管美国口口声声地辩解说，它对台湾的安 全上的承诺完全出于道义和维持该地区和平的"美好愿望"，但是在台湾问题上，中国人对美 国战略意图的看法从来就不曾改变过。 在北约于1999年5月8日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后，中国的政策分析家和学者就中美 关系的状况和如何应对美国的新干涉主义展开了大辩论。虽然带务实色彩的"稳定中美关系" 的观点已被广泛接受，这次轰炸的影响仍然是十分恶劣的。不论中国官方还是民间，举国上 下同仇敌忾，向美方发出了严厉的质问。大多数中国人认为，这次轰炸是美国蓄意而为的。 去年4月，明明是美国军机飞到离美国万里之遥的中国大门口侦察，才造成机毁人亡的事故， 美国政府却迟迟不肯道歉，反而倒打一耙，诋毁中国。这怎不另人愤慨？ 　　同样，许多中国人对美国居高临下地指责中国的人权问题也感到不快。他们怀疑，美国 的批评暗藏着政治上的动机。"文革"期间，中国的人权状况糟到了极点，美国一直装聋作哑。 今天，情况大有改观，美国反而百般责难。对美国的怪异之举，有这样一种解释：过去，美 国需要中国来对付苏联；今天，美国需要新的敌人--中国--来延续"冷战"。 　　9*11以后，什么是对美国真正的最大威胁，应该是一清二楚了。于是，布什总统到上 海APEC会议上，表示中国是美国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过不几天，布什总统又要到北京来进行 工作访问。中国公众知道，美国人说漂亮话是很在行的，也宁肯相信布什此行能够给中美合 作带来新希望。但是，几个月来美国的所作所为，决不像个谦谦君子，中国人的期待值也不 高。 总之，中国人看美国，可谓爱恨交融，欲说还休。在他们的脑海深处，美国的形象是一 个奇异莫辨的混合体--霸权主义、感情冲动的帝国主义、严重的战略威胁、伪善的十字军、 暴力的土壤、成熟的政治体制、美丽的国土、富人的天堂、魅力十足的文化、不可或缺的经 济伙伴、不可思议的迷梦、趾高气扬的老师, 美国几乎集所有这一切于一身。 　　中国的政治精英记得，毛泽东在1949年发表的《论人民民主专政》里说过："帝国主义 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中国人向西方学 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于是，当初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把西方势力 彻底驱逐出国门之外。 今天，坚持改革开放、苦心孤诣地向西方国家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拜师学艺的中国人， 又一次体验到求学之路上的艰辛和痛楚。他们心怀疑虑，担心老师会像从前那样欺侮学生。 然而，如果中国能在21世纪实现其宏伟目标，对美国和整个世界来说，应当是一件好处无法 估量的幸事！